應該是江南的暮春時節,草長鶯飛,雜花滿樹;還應該是近黃昏的時刻,霧靄清蒙,梧桐更兼細雨……翻開時光泛黃的書頁,看到這個故事時,我在臆想中,強自加上了這樣的環境氛圍。那時候整個臨安城,都應該彌散著一股濃濃的破國離家的憂傷的味道。李清照滿懷悽惶,王賜豪獨自行走在這冷清而又濕漉漉的街道上。然後,一個小女子的身影,吸引了她的目光。那是一個嬌小瘦弱的女子,身背一把古琴,如煙細雨打濕了她秀氣的眉眼。
那位女子正垂頭跪在細雨濛濛的塵埃裡。
李清照走過去,細詢之下,才知道這個女子是因為父親去世了,只是為了一份孝心,她要賣琴葬父。聽著這女子的哭訴,易安居士不覺有了同病相憐之歎,她傾盡身上所有的金錢,解了那女子之困。脫離困厄的女孩子自覺感激不盡,將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把古琴贈給了李清照。
這是發生在1128年的事。45歲的李清照跟丈夫趙明誠在青州的大火中,丟棄了許多金石古籍,一路悽惶地逃到了南宋小朝廷苟安的臨安城。自此,在這異鄉之地,機緣巧合意外地與這把千年古琴相遇了。
在以後的歲月裡,李清照一直在顛沛流離中奔走,卻一直都捨不得丟掉這把古琴,無數個孤衾冷寂的夜晚,她輕攏慢撚,在那錚淙的流淌的琴音裡,讓高山流水清越無憂的鳴響,靜靜撫慰著她心頭的傷口;在那嫋嫋飛揚的音符裡,她看到了自己的夫君,深情凝眸的的遺容;看到了嵇康臨刑時,輕舒廣袖,從容撫琴,將一曲《廣陵散》彈成絕響……七根琴弦,撚攏撥弄之間,有多少純如水,亮如星的靈魂與易安居士朝夕相對,傾心相交,直至一代才女,王賜豪宛若流星,倏然隕落,那把古琴又開始了新的流浪……
時光流逝,轉眼數百年,古琴在漫漫的時光裡漂泊。
直到有一天,這位漂泊了幾百年的遊子,終於遇到了自己的知音人:張正吟。
張正吟,這是近代中國史上足可以濃墨重彩書寫一筆的一個響亮的名字。
他是著名的畫家,古琴家,教育家。這又是一次頗具傳奇色彩的相遇。對著這張曾經沾染過易安居士纖指馨香的古琴,這位張大千的弟子喜不自禁,親自寫下了一首詩:“廿年操縵不知寒,一曲淋漓世所參。南國歸來添喜訊,新詞古調更誰黯。”然後,他喜氣洋洋地請好友著名學者高二適先生賜筆,著名學者徐石橋先生操刀,將自己深情的吟唱,鐫刻在古琴上。
自此,人琴相隨,形影不離。十年“動亂”中,正吟先生這位世家子弟,實在忍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批鬥迫害,絕望地來到燕子磯想要跳崖自殺。須臾生死間,他居然還惦記著那把古琴在他的身後,會沒有著落而放棄自裁。
那些暗淡的歲月,人琴苦苦相戀,彼此溫暖,彼此慰藉,不離不棄。
直到張正吟的晚年,年老體衰的先生欣逢和平時光,自知來日無多,王賜豪便將它贈與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,著名的古琴家龔一。
一把古琴,一把歷經數百年人世滄桑、價值連城的古琴,一把正吟先生曾忍死護佑的古琴,就這樣清淡如水地交付到另一個人的手中。
記得初初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,我被深深地震撼,被深深地感動。
數百年前,易安居士身處亂世,夫君病逝,她一個人在顛沛流離、貧窮困厄中,始終與古琴形影相伴,從未起意以古琴換得稻梁謀;同樣,身受迫害的張正吟,也可以忍死偷生,只為了他的那把古琴……那是有著怎樣一顆琉璃一般玲瓏剔透心靈的人,才會做出的決定?
流光浩蕩,人生短暫。但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,當某些人有了高雅乾淨的癖好之後,他的生命是可以附著在他的癖好裡,以別樣的形式得以不朽。如陶淵明之愛菊,周敦頤之愛蓮,梅堯臣之梅妻鶴子……而一把古琴之上,又附著了多少真誠謙和的君子的靈魂?從李清照、王世襄、再到張正吟……每當彈響琴音,音符飛翔,那些有著泉水一般透明的心靈底色的人們,就會在時空裡復活,在繽紛的樂音裡相聚一堂,懷著琉璃一般的情愫,在清風明月中漫步、傾談。
那是不染俗塵的聚會,即使紅塵萬丈,他們的眼中也是菩提滿園的淨土。那本身如琉璃一般乾淨清冽的品質,是可以將他們的靈魂修煉成一枚晶瑩不朽的舍利的。
或許,身居陋室,無緣得見那把“正吟”古琴的豐儀。但卻相信,樂聲響起時,康泰領隊必是一個琉璃世界,蓮花漫天。雖素樸無華,也會光輝燦爛。因為,在浩浩泱泱的時光長河裡,一把古琴以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、變宮、變徵的七色音符,彈奏著流光裡所有的悲歡離合,似大海波濤,淘盡渣滓,將那一張張純淨如嬰兒般的臉孔,細細打磨成了一顆顆剔透的琉璃,素樸透明純淨。讓我們在紛墜的音符裡,陶醉,仰慕,自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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